云天收夏色,木叶动秋声。一场雨过后,天渐转凉,南昌城里,秋的脚步,已然“沙沙”作响。
秋日闲暇,适合看画,尤其适合看水墨中国画。两壁山涧如墨,涧中清水如奔,数只蝌蚪嬉戏,十里蛙声隐隐……《蛙声十里出山泉》是齐白石先生最优秀代表作之一,轴卷间,见大境界。其来历也颇浪漫:作家老舍爱画,尤喜齐白石先生画作,素爱藏之,齐老91岁那年,他又上门求画,与以往不同的是,这年求出了新意,即他以诗句为题,由齐老“依题”完成。
“手摘红樱拜美人”“红莲礼白莲”“芭蕉叶卷抱秋花”“几树寒梅映雪红”,第一次,老舍给出曼殊禅师的四句诗。齐老一看,点头微笑,不难嘛,诗中暗含春夏秋冬,合在一起正好是一年四季的花卉配诗画。
到了夏天,老舍再次以四句诗求画,其中,最难一句当属查慎行的“蛙声十里出山泉”。如何表现“山泉十里”有“起伏蛙声”,齐老可是足足思考了三天,才寻得灵感。灰色蝌蚪是绿色青蛙的孩子,黑色蝌蚪长大会变成蛤蟆,试问,哪个贪玩孩子身后少得了来自父母的千叮万嘱?
作为两栖动物,青蛙是最早离水上岸的生物,其上岸时间大概可追溯到三亿年前,大体是生存环境面临极大挑战的石炭纪,气候变得干燥,沼泽地大大减少,为了适应陆地生活,青蛙不断进行自我进化:生出羊膜卵;眼睛大大,视野极其广泛,并对活动物体非常敏感;倒生的、灵巧的舌头;又长又健的后肢。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。蛙实在是很能吃苦的一族,世界上多种青蛙和蟾蜍,到哪都能生存,似乎没有哪种极端环境能难倒它们。
又长又健的后肢,使青蛙独具跳跃本领,有些高度可达身长的55倍之多。我在网上浏览到一则青蛙捕食的视频,那跳跃真使人着迷,捕食之后,它顺荷梗而下的样子,冷静又酷炫,多像是一个风姿卓越、气质出众的钢管舞演员呀。
青蛙以虫为主食。冬天,虫子太少,青蛙饱餐一顿后,开始了漫长又无欲无求的冬眠生涯。我不止一次,在水草丰茂的湿地,撞见过青蛙提前走进冬天的场景:尾部向下,头朝上,懒散而又机警地,由屁股发力,将身体一锉一锉地往沙里坠。不是加速度的“坠”,是一点一点地往下挪。我无法确定青蛙是否提前挖好了沙洞,也不知道它是以怎样的方式完成挖洞的,我只知道,它就这么一点接一点地将自己慢慢没入了沙土里。
惊蛰一过,天,暖和起来。“咕呱”“咕咕呱”“咕呱咕呱”“咕咕咕呱”,频率不一的蛙声随溪水涨起,渐渐,漫过童年的整个原野山乡。潮湿而又充满生机的蛙声,让山峦更显静默雄浑,让溪流更添欢欣清澈,田园收获的希望,在乡人心里变得无比丰厚。说蛙声是农耕文明的一个别致鼓点,一点也不过分。不过,在雌蛙的耳朵里,“咕呱”之音哪里是什么鼓点呀,从来都是雄蛙向她们发出的求爱宣言。爱的宣言,庄重绵延,宛如漆黑长夜望之心安的灯塔之光。雌蛙循“光”而动,从冬眠的洞穴里一跃而出。
家乡老屋的后边是水塘,东边是南山岭,南山岭再往东,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。稻田之间,有座山,山里有个桃树坑,一到春天,满山遍野,桃红李白。一条不知名的十里长溪绕山脚而过,浇灌稻田绿油油的成色,也滋养了我整个童年。水塘边,稻田间,杂树丛,烂泥坑,年幼的我,常在溪野,陷入蛙声的海洋。蛙声十里,长长短短,起起伏伏,多么动人的自然音乐啊。
印象最深的,是溪水暴涨时,青蛙们总是两两“套”在一块,长久不分开。熊孩子看不惯,觉得腻歪,便常常恶作剧地找来棍子将它们拨开。只是,才拨开这一对,那一对又粘一起了;转身去拨开那一对,这一对又瞬间粘上了,简直就是做无用功嘛。气恼得不行,便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拍打水面。
经年后,才知有一种罪过叫“棒打鸳鸯散”。“抱对”本是青蛙繁殖的一种手段,雄蛙趴在雌蛙上,相当于丈夫给妻子陪产,可刺激妻子又快又不那么难受地完成分娩。然而,雌蛙分娩的痛苦,与哺乳动物没什么不同,甚至更锥心,因为雄蛙在看到雌蛙完成一次产至1个卵的任务后,会很快离开,去寻找另一只雌蛙。这行为,要是放在人类世界,简直就是罪无可赦嘛。
结束分娩的雌蛙,全身肌肉僵硬,瘫痪般一动不动趴在原地,足足有五六分钟之久。在雌蛙张开的后肢夹角顶点处,一团黑乎乎的蛙卵,有成百上千个,这些蛙卵在水流的作用下渐渐施展为一排长线。可怜的雌蛙甚至没有力气回望她的孩子们一眼。第二天早上,有元气大伤的雌蛙,就此咽下最后一口气。多少是个安慰,她的孩子正在水下迅速成长。蛙卵孵化对水质要求高,对水温很敏感,15℃左右的水温是最适合的了,只需7到10天,蝌蚪就能“破茧而出”。蝌蚪出生时,桃树坑的十里长溪,黑压压一片,那小小而又密集的攒动,足以叫一帮孩子兴奋尖叫好一阵子。
岸边的尖叫,蝌蚪不以为意,真正危机四伏的,是水下。水下,到处都是捕食者。那些成功避开敌人的蝌蚪,像打了胜仗的士兵,在水里游得那叫一个神气活现。两个月后,蝌蚪使劲撕裂皮肤的伤疤,长出后腿。生长的蛮劲,当真使人热泪盈眶。之后,前肢发育,尾巴融化并缩短,最终消失,化作它们加速游动的能量。是时候从水中上岸了,小青蛙们从水中一跃而起,蹿上岸边,在草丛石棱间窸窸窣窣。从今,它们将用两年时间,以成蛙率不到1%的悲壮迈向成年。
夏天,于青蛙,是生与死相交的季节。青蛙瞄准蜻蜓、蚂蚱,而麻雀、鹰、野猫等则朝青蛙迅猛扑了过去,甚至小小的甲虫,都在一前一后伺机对青蛙发动袭击。青蛙用弧度如此优美的跳跃抛物线,演绎着动物界的生死搏杀。从来没有绝对强者,也不存在绝对弱者,破坏平衡的枪响之下,永无赢家。
少年的我,也曾当过数回“狩猎者”,垂钓过青蛙。大白天,躲在水边草丛中的青蛙实在是太没有城府了,它怎么就能那么轻易总上一个熊孩子的当呢?看看,熊孩子只是让姑婆挖了几条蚯蚓,砍了一根翠竹,备了一根白棉线;姑婆只是将白棉线的一头缠在竹竿上,一头绑上了一条断蚯蚓,并嘱咐熊孩子握紧钓竿底部,把绑有蚯蚓的钓竿尖部伸向草丛,不停升落起降,仅此而已。青蛙怎么就能前仆后继、乖乖就擒呢?真是太傻了。
我和弟弟们陆续长大,慢慢的,家乡老屋就只剩姑婆一人守着了。日渐衰老的姑婆,日渐残破的老屋,日渐荒废的南山岭,日渐走远的我们。突然,就有一天,世上再也没有姑婆了。青蛙呢,它们都去哪儿啦?
万物之分别,形迹总杳杳。时光是回不去的。合上画本,《蛙声十里出山泉》湿了一角。水墨泅散,望之感伤。秋渐深矣。
□罗张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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