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岁半，从一年级的第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后，小小的嘉敏第一次发现，原来，她和嘉玉是不一样的。尽管她们有着同样的面孔穿着同样的衣衫。但是嘉敏66分的数学和82分的语文成绩单，跟嘉玉的双百成绩单放在一起，差距立现。

后来，这差距就越来越大了。

比如，第一次写作文《我的理想》，嘉敏写，我的理想是每天都吃到妈妈做的糖醋排骨，每天被爸爸带着去公园……

而嘉玉，同样小小的年纪，却一门心思要“看到更远处的风景”，要“走遍全世界”，那种志向和抱负，怎是心思简单的小嘉敏可及？

到了三四年级，差距就大得没边了。嘉玉做了数学课代表，还当了班长，是各科老师整日挂在口上的模范生。

嘉敏呢，成了淹没在中等成绩的一拨孩子中不起眼的一个，也无所长。舞蹈、美术、钢琴……什么都没学会。

好在，几个老师心地都懂得呵护小孩子的自尊心，并不曾拿两姐妹比较过，不曾说“倪嘉敏，你看看你妹妹，再看看你自己，双胞胎的姐妹，差别怎么那么大”？

爸妈也从不比较，对两个孩子好似一样地疼着。嘉敏成绩不好，爱看图画书，贪吃，没有大志向，他们也由着她，并不批评她不长进。

反正嘉敏心思简单，对这个样子的自己很满意。也从不羡慕嘉玉。

再后来，连相貌也慢慢不那么像了。之前，用嘉玉的话说，姐妹俩就是“相似型”，身高形似、体重相似，面容更不用说。

但后来，或者因为贪吃的缘故，嘉敏的体重开始超过嘉玉，到了十二三岁时，嘉敏便比嘉玉胖出了一小圈，个头也高了些。

爸妈依旧不说什么，倒是邻居常常开玩笑，也不说嘉敏胖了，只说，嘉玉这孩子，学习努力，累瘦了，看比姐姐瘦多少。

也许是事实吧，嘉敏有时候也觉得嘉玉累，作业写完了，还要学那么多的课外知识，对那些小蝌蚪一样的数学字符和弯弯绕绕的英文，总是有那么多兴趣，嘉敏想想都头疼。

嘉敏呢，还是玩和吃更开心些。哪怕在厨房里跟在妈妈身后看她做好吃的，也比看书有乐趣。

嘉敏就是这个性子。

就这样读到了初中，因为是划片读书，所以，嘉敏和嘉玉还在一个学校，但并没有分在一个班里，嘉玉的班级，是快班，都是学习好的孩子。

如此，上学放学的，姐妹俩还是照常一起，跟小时候一样。爸妈待她们，态度似也无改变，爱学习的，就经常买书给她。贪吃的，就做各种美食，满足她的口腹之欲。一味顺着姐妹俩的喜好。

后来有一次，嘉敏无意听到爸妈的闲聊，关于她们姐妹。

那天晚上，睡了一觉的嘉敏迷迷糊糊起来去洗手间，路过爸妈的卧室，便听到妈妈说：“你说嘉敏这孩子，怎么跟嘉玉那么不像呢？看样子，重点高中是无望了。”

口气是平静的，但是，也有点儿……失望吧。

读了中学的嘉敏，已经知道“失望”这个词。不知怎么，第一次，嘉敏有一点点紧张起来。随后嘉敏听到爸爸笑起来：“她们是太不一样，嘉玉像你，聪明又上进，嘉敏倒是有些随我，笨笨的，每天乐呵呵……”

后面，爸妈又说了些什么，嘉敏没听清楚，但饶是再没有心计，那次“无意”地偷听还是让嘉敏知道了，在爸妈心里，她和嘉玉是不一样的，嘉玉优秀，她就是个没出息的笨孩子。

那天晚上，14岁的嘉敏第一次认真想了想她和嘉玉的不同，越想越觉得爸妈说得很有道理，她是笨、不上进，从来没有做过什么让爸妈骄傲的事情。

她也的确没出息，刚过去的暑假，爸妈给她和嘉玉报了一个以玩为主的夏令营，去海南。嘉玉为这次活动做了各种准备，包括写一本夏令营日记，兴致勃勃。

嘉敏却不觉有什么乐趣，临出发的时候，想着要有好多天见不到爸妈，嘉敏忽然就打了退堂鼓，背着收拾好的背包，却扯着妈妈的手不肯松开，眼泪汪汪的。

最后，嘉敏还是放弃了那次夏令营。那次，连向来最好脾气的奶奶也嗔怪嘉敏：“都多大了，还半步都离不开你妈，能有点儿出息不？”

当时，嘉敏只没心没肺地笑着，但这会子再想起来，心底里刚刚滋生的小自卑便又加重了些许。

好像从那之后，嘉敏开始认清楚自己，是“没出息、拖后腿”的那一个。并且稍稍留意一下，嘉敏发现，原来对她们姐妹的态度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。

比如亲戚，每每阿姨或者姑姑她们来做客，话题几乎都是围着嘉玉，各种赞美，各种感慨，而对嘉敏，顶多说一句，嘉敏也很乖哦。

还有爸妈的同事，若同事见到姐妹俩，一定会说，嗯，你是嘉敏，那么你，就是那个优秀嘉玉了。

再就是常碰面的邻居，几乎都把嘉玉树立为自家孩子的榜样，对嘉敏说的，也无非就是，长高了，又胖了……

如此仔细想了个遍，小自卑之余，嘉敏又有些颓然，是啊，为什么不一样呢？为什么自己就做不到像嘉玉那么优秀呢？记得有书上写过，一般双胞胎的智商和性格也都相似，但偏偏她何嘉敏，就是例外的那一个。

可是，又有什么办法？嘉敏知道，无论如何她都是做不成嘉玉的，也永远都追不上嘉玉。

果然是追不上了。

初中毕业后，嘉玉被市重点高中要走，学费都免了。嘉敏呢，勉强进了一所高中，成绩半点儿都无长进。

再之后，高中毕业，嘉玉考入香港中文大学，拿到全额奖学金。

嘉敏连高考考场都没进，去了一所卫校进修。而之所以选择那多卫校，只是因为学校离家近，可以每天回家吃住——过了18岁的嘉敏，承认自己不仅是没出息的，还特别恋家。改变不了，只好认了。

嘉玉的升学宴，嘉敏理所当然被所有人冷落，后来终于姑姑想起她来，说：“咱们家还多了个白衣天使呢。”

大家也都笑，随着开了几句玩笑。嘉敏也只跟着笑，能说什么呢？和嘉玉比起来，她简直是太平凡太平凡了，嘉玉那么光彩夺目，她连给嘉玉当绿叶都不配吧？

但是嘉敏并不嫉妒，早就知道是追不上的，又有什么好嫉妒呢？

反倒是收罗了丰厚赞美的嘉玉，在一个热闹的空当儿，走到嘉敏身边，拉着嘉敏的手说：“姐，以后我不在家，爸爸妈妈都靠你了。”

嘉敏的心就是一软。眼前的嘉玉，比嘉敏低了小半头，瘦瘦的，但到底也都是大姑娘了，有了成熟的心思。而那么多年，嘉玉和嘉敏之间，都直呼名字，叫嘉敏姐姐，嘉玉还是第一次。更显得郑重而情深。

嘉敏回握了嘉玉一下：“放心吧。”姐妹俩就轻轻拥抱了一下。

嘉玉就这样去了遥远的香港，然后是加拿大，离家越来越远。

后来，定居在国外的嘉玉成为了一名年轻的律师，事业有成，收入颇丰，住进了那种图片中一眼看过去便觉奢华的别墅，每天有越洋电话打过来，也常有加元打入嘉敏的卡中，让嘉敏交给父母。

嘉敏当然也沾嘉玉不少光，化妆品、衣服，都让其他小护士羡慕不已。

这样的嘉玉，始终是全家甚至整个家族的骄傲。

嘉敏也不得不仰视比自己晚出生几十分钟的妹妹，她真的很棒。

嘉敏呢，三年卫校读完，医院的儿科，那种不急不缓的性子，倒是很适合做护士。医院也有宿舍，但嘉敏依旧选择住在家里，偶尔夜班值班值到夜晚11点左右，嘉敏便要爸爸来接。其他的小护士，都有男友护驾。

当然嘉敏也有了男朋友，是爸爸老同学的儿子，在银行工作，已经谈到了结婚。但嘉敏却觉得，夜晚的街中，跟着老爸一起走走，在途径的小店要碗米酒汤圆，时光好像回到了小时候，那种感觉倒是更好。

后来，爸妈也开始把“没出息”三个字挂在口上，常常半开玩笑地说嘉敏“从小到大就那点儿出息，吃饱了朝沙发上一躺，天下无忧、万事大吉”。

还笑嘉敏“看到一只蚂蚁也得喊妈”。

嘉敏是这样的。却也因为长大了，可以和父母平等对话，有时候嘉敏会问妈妈：“那么多年，你们是不是对我挺失望的，比嘉玉差了十万八千里。”

“是啊，哪能想到一对双胞胎，差别那么大。”每一次，妈妈差不多都这样答嘉敏，然后白她一眼。

嘉敏就呵呵地笑。

她知道妈妈是开玩笑，但是她也知道，这玩笑里有认真的成分，想必换了她自己，也会更偏心嘉玉一些。优秀的孩子，哪个父母不看中呢？

26岁的时候，嘉敏结了婚，房子买在爸妈隔壁的小区，带着老公每天回家“蹭饭吃”，撵都撵不走。

又过了半年，嘉敏怀孕了，遗传了家族基因，怀的竟也是双胞胎。十月分娩，又是一对千金，胖乎乎，一模一样的眉眼。妈妈说，和嘉敏、嘉玉当年一样可爱。

“一样吗？”做了母亲的嘉敏笑着问了一句。

“嗯，一样。”妈妈很确定地回答，然后，又不假思索地说，“大了，也不见得会一样，不过，你一定要多疼笨一点儿、比较恋家的那一个啊。因为那一个，才是你真正的小棉袄呐。”

嘉敏随口问：“为什么？”却不等妈妈回答，忽然有暖暖眼泪涌进了眼眶——这么多年后，因为妈妈不假思索的一句话，嘉敏终于知道了，原来在爸妈心中，她，才是被偏心看重的那一个。

如果说嘉玉是父母的骄傲，是爸妈作为父母漂亮的那件华衣，那么她，则是爸妈那件贴身又贴心、朴素却温暖的小棉袄。

嘉敏愿意做这件小棉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