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前位置: 蝌蚪 >> 蝌蚪的形状 >> 关于商丘与帝丘之辩,以及后世据此
本人是郦道元的粉丝,喜欢《水经注》,喜欢《水经注》不是因为该书的内容有多详实可靠,而是因为其文辞优美飘逸。
《水经注》,顾名思义,它是《水经》的注,且注得别开生面,独树一帜,尽管郦道元苦心孤诣,集众家之长,但其书的准确性仍然算不上高,尤其是涉及先秦地名的相关考证,问题并非是出在郦道元身上,而是他所集的“众家”本身就是以不可靠居多,例如他频繁引用的也是我经常拿来当反面教材的《帝王世纪》。
本文所讨论的就是《水经注》中关于“帝丘”和“商丘”的问题。
《水经注》载:“河水旧东决,迳濮阳城东北,故卫也。帝颛顼之墟。昔颛顼自穷桑徙此,号曰商丘,或谓之帝丘,本陶唐氏火正阏伯之所居,亦夏伯昆吾之都,殷相土又都之。”
我们来一字一句地分析这段记载的依据和出处,首先是黄河决堤之事,这个郦道元是不会弄错的,濮阳城在春秋时期做过卫国的都城,这个也是有遗迹可考的,而故卫是帝颛顼之墟,这个说法出自《左传》。
接下来的“昔颛顼自穷桑徙此,号曰商丘”,这句就不那么靠谱了,但这话不是郦道元讲的,而是出自《帝王世纪》,是皇甫谧说的。
《帝王世纪》载:“(帝颛顼)始都穷桑,后徙商丘,命飞龙效八风之音作乐,作五音以祭上帝。纳胜坟氏女娽,娽生老童。有才子八人,号八凯。颛顼在位七十八年,年九十一岁。岁在鹑火而崩,葬东郡顿丘广阳里。”
那么,皇甫谧的这个说法哪来的呢?其实是杂糅了《吕氏春秋》、《山海经》和《左传》,剩下的凭脑洞。
《吕氏春秋》记载的是“帝颛顼生自若水,实处空桑,乃登为帝。”,而皇甫谧将“空桑”写成“穷桑”,一字之差,谬以千里。
真正的问题出在“(帝颛顼)后徙商丘”,为什么这么写?
因为《左传》明确地记载“卫,颛顼之虚也,故为帝丘”,那么,颛顼最后一定得落在“帝丘”处,所以皇甫谧就将颛顼从他所谓的“穷桑”再次迁到了“商丘”。
问题恰恰就出在这,《左传》载的是“帝丘”,可是到了皇甫谧这里就成了“商丘”,那么,皇甫谧的依据是什么呢?
有人认为是《竹书纪年》,因为《竹书纪年》载:“帝相即位,处商丘”,其实一句“帝相”就露了马脚,因为夏主并不称“帝”,也就是说,此说即便真的出自《竹书纪年》,那么只能说明《竹书纪年》自身的可靠性就是不够的。
我们这里要探讨的问题是,皇甫谧著《帝王世纪》的时候真的参考过《竹书纪年》吗?
汲冢之书发现于西晋咸宁五年冬十月,即公元年,也有公元年说,皆出自《晋书》,而皇甫谧去世于西晋太康三年,即公元年,也就是说,汲冢之书被发现不到三年皇甫谧就去世了,这么短的时间内,《竹书纪年》不可能被整理出来,而且皇甫谧也没有参与竹书的整理工作,怎么可能参考《竹书纪年》去写《帝王世纪》呢?
恰恰相反,更可能是荀勖等人在校订《竹书纪年》初稿的时候参考了《帝王世纪》,从而将战国的蝌蚪文“帝”校订为“商”,别怀疑,这种事儿魏晋学者干得出来,他们玩玩玄学,搞搞行为艺术是可以的,但真要涉及到学术,确实有点麻绳穿豆腐——提不起来。
而皇甫谧的“商丘”只能是“帝丘”的笔误,同“空桑”写成“穷桑”是一个道理,因为在皇甫谧之前的所有史料和文献中,皆没有帝颛顼处商丘之说。
也就是说,《帝王世纪》出错在先,将《左传》记载的“帝丘”误作“商丘”,然后荀勖等人在整理《竹书纪年》的时候延续了《帝王世纪》的错误,而郦道元在著《水经注》的时候同样参考了《帝王世纪》,于是有“濮阳商丘说”,同时他又参考了《左传》,故有“或谓之帝丘”。
至此,濮阳就有了“帝丘”和“商丘”两个古称的说法。
但凡读过《左传》的朋友都应该知道,“帝丘”与“商丘”完全不同,《左传》中两次提及“帝丘”,一次提及“商丘”,提及“帝丘”都是在讲与卫国有关的事情,提及“商丘”是在讲与宋国有关的事情。
也就是说,周代的“帝丘”和“商丘”并无关系。
那么,就有人开始脑洞了,说“帝丘”原本也叫“商丘”,阏伯和相土曾经居住的就是这里,后来宋国在现在的河南商丘建国,于是“商丘”一名发生了漂移。
说得就好像上古时期的人们离开了黄河就活不了似的,濮阳咋就那么好呢?
帝颛顼、阏伯、相土、昆吾氏、夏后相,都在这里建都,问题是,你得怎么安排开他们的罔替顺序呢?
是昆吾氏灭了相土一族,还是夏后相灭了相土一族呢?
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了,还哪有后来商汤伐夏桀这档子事!
那么,当年欺负康叔的应该就不是夏后相自己了,而是三打一或四打一。
《左传》有:冬,狄围卫,卫迁于帝丘。卜曰三百年。卫成公梦康叔曰:“相夺予享。”公命祀相。宁武子不可,曰:“鬼神非其族类,不歆其祀。杞、鄫何事?相之不享于此。久矣,非卫之罪也,不可以间成王、周公之命祀。请改祀命。”
说的是卫成公迁到帝丘后,梦见自己的祖宗康叔被夏后相欺负了,子孙给他献祭的东西被夏后相抢去了,于是卫成公打算祭祀夏后相,意思是给他一份,不要欺负自己的祖宗,但宁武子阻拦了下来,说谁的祖宗谁去管,杞国和鄫国不祭祀自己的祖先,指的是夏后相,我们有什么罪。
也就是说,在《左传》的记载中,与“帝丘”存在关联的只有帝颛顼和夏后相,与“商丘”存在关联的只有阏伯和相土,并且,所有先秦文献都没有与此相悖的说法。
换一个思路,如果以“商丘”等同于“帝丘”为依据,我甚至能据此考证出商祖相土就是夏后相,传说相土是契的孙子,夏后相是禹的重孙子,二者所在时代相差不多,又在同一个地方建都,名字又相近,那么有没有可能“相”和“相土”就是同一个人的分化呢?
有没有被带入的感觉?
如此考证,我能把商族考证没了,甚至整个上古都能被考证没,疑古派就是这么来的,一句话评价:勇于怀疑却又不学无术。
很多专家学者的长篇大论的考证为什么越考证越离谱?
因为他们所引用的传统考据本身就站不住,还能指望考证出什么靠谱的结果吗?错误叠错误,可能负负得正吗?
不搞清楚自己所引用的依据的来龙去脉而胡乱去标新立异,不是扯淡是什么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