蝌蚪

潘瑞辉是一个有点怪异的人,他长得很瘦,嘴

发布时间:2023/11/22 13:03:47   
郑华国 https://m.39.net/pf/a_4402684.html

潘瑞辉是一个有点怪异的人,他长得很瘦,嘴很大,鼻子扁扁的,头发枯干稀少,黑黑的皮肤上泛着油,身上永远都飘着一股发馊的汗臭味。

他是我的高中同学,每次想起他我都庆幸班主任没有安排我跟他坐同一张课桌,也没有安排我和他住同一间寝室。

偶尔潘瑞辉也会洗澡,但是他很穷,买不起香皂,每次都是用洗衣服的肥皂洗澡,这种味道一闻就闻出来了。

潘瑞辉是我们班里面——不,应该说是整个学校里最刻苦的学生,每天他都是起得最早,四点钟就起床去教室看书,又睡得最晚,不到十二点绝对不会睡,寝室熄灯了就借着走廊灯看书,他睡在上铺,走廊灯的光能够透过窗户照在他的铺位上,不过也只是勉强够看得清书上的字而已。

但是潘瑞辉却是我们班里面成绩最差的,或许也是我们年级成绩最差的,我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我们学校里面成绩最差的,因为我们那个学校实在太烂,很难说没有比潘瑞辉成绩更差的人。

幸好他考试还不至于考到个位数,不过也大都是在二、三十分上徘徊,能上四十分就是奇迹,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考上高中的,据他自己说,他是他们村里面读书最厉害的,以前他们村里都没有一个人考上高中的,能够高小毕业就是顶聪明的人了。

好吧,我想,原来你在你村里面还是个天才。

他是壮族人,说话带有明显的壮族口音,又有一点结巴,或许也是因为性格的缘故,总之他在班里面是一个极安静的人,甚至上课的时候老师都懒得提问他,因为等着他回答问题真会让人疯掉。

现在回想起来他身上的味道虽然难闻,但其中也搀杂着某种植物的气息,是我们这些表面正常的学生所没有的。

我们的学校是建在小镇的边上,校园里有一个大池塘,池塘的一边是我们的宿舍楼,另一边是教学区,过了教学区才是校门,每次我们去上课,或者有事要到镇里去,都要慢慢地绕过这个大池塘。

池塘包给外面的人养了鱼,经常可以看到十几斤重的草鱼在水里悠闲自在地游,它们的背是暗绿的。

池塘边有许多种了几十年的台湾相思树,这种树树冠非常大,撕开树皮里面是很新鲜的粉红色,到了秋天,树下会落满豆荚,豆荚里面有红红的相思豆。

一入夏池塘里就爬满了青蛙,我们晚自习的时候它们叫得特别的响亮,一直到我们熄灯睡下了,它们仍然在叫。

有一天晚上,是夏天,天很热我们都睡不着,不知道谁鼓动说去买西瓜回来,校门外有卖西瓜的,现在肯定还在卖着,大家都同意,就凑份子出钱,因为潘瑞辉最穷,大家都有意地没有叫他出钱,潘瑞辉自己也知道,他结结巴巴地说:「我不吃,我没有钱。」

不知道谁说,你没钱就由你去买西瓜好了,有钱出钱,没钱出力。

这样潘瑞辉就去买西瓜了,就在大家还在争着谁钱出多了谁钱出少了的时候,潘瑞辉已经抱着两个西瓜回来了,我们很奇怪,他回来得太快了。

「喂!」有人问他,「你不是到后面的瓜地里去偷的吧?」

学校后面就有瓜地,不过有人守着,轻易偷不到。

潘瑞辉憨憨地笑着摇头,别人也不相信他这样一个老实又胆小的人能去偷西瓜。

又有人问:「那你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?」

潘瑞辉很认真地说:「我跳过池塘去的。」

大家都笑起来,那池塘有一百多米宽,怎么可能跳过去?有人说:「你脱了衣服游过去的吧?」

潘瑞辉还是憨憨地笑着,说:「不是,我是从青蛙的叫声上跳过去的。」

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,情形有点诡异,蛙鸣格外的响亮起来。

不知道是谁转换了话题,大家立刻把注意力转到了西瓜上了,就把潘瑞辉奇怪的言行给扔一边了。

高考之后,他自然没有考上大学,而我也考得一般般,只读了一个师范,毕业后我到一个乡镇小学去教书,很巧的是,潘瑞辉竟然就是那个乡镇的,他现在在村里种菜,每个墟都会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到镇里来卖菜,有时太晚了,就在我宿舍里打地铺。

我任教的那所小学旁边也有一个池塘,到了夏天,池塘里也是蛙声不断。

有一天晚上,我突然想到我们读高中时的事,就问他:「那时你说的是真的吗?」

「你们都不知道青蛙的秘密,」他很认真地说,「青蛙的叫声是有形状的。」

为了他这句话,我每天傍晚都到池塘边去,听青蛙「呱呱」的鸣唱,但我无论如何也听不出这些声音的形状。

于是在一个清凉的夜晚,潘瑞辉证明给我看,他侧耳听了一阵之后,就在池塘上跳跃起来,说他是在池塘上跳跃,但看起来他更像是在空气里跳跃,仿佛有高高低低看不见的石头从池塘的水面凸起,但这也不够准确,因为那些石头应该是有弹性的,他就在这此起彼伏的蛙鸣声中跃到了池塘的对岸,那些蛙鸣仿佛真的是有形的,它们像一个个弹簧从水面弹起又落下。

于是我也像潘瑞辉那样向水面跃去,但是我的脚下除了水什么也没有,我掉进池塘里,这真是让人沮丧。

傍晚天还没有黑的时候,池塘绿得仿佛固体,水面平静,只有池塘的中心有一些细小的波纹。

黾蝽在水面上划水而行,红的和黄的蜻蜓在水上飞过,如同违反了物理基本定律一般地变幻着它们飞行的方向。

有一天我看到许多小人儿在玉米地里穿梭奔跑,穿着草叶做成的衣服,它们的肤色或者是白或者是黑,它们的身高最多只到我的脚背,它们在畦垄间奔跑就如同受到惊吓的耗子。

就是在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、或者不如说听到了蛙鸣的形状,它们真的是有形的,那第一声蛙鸣其实很平淡,后来我听到了无数次与那一声蛙鸣同样形状的蛙鸣,就像它们用鼓膜在那固体的、光滑的池塘上迅疾地刮过一样,短促,清亮,是一块马鞍形的、表面光洁的玉石。

渐渐地我也学会了在蛙鸣声里跳跃而行。

最开始我只是在池塘边小心翼翼地练习,在两只青蛙之间,我从这只青蛙的鸣唱上跃到另一只青蛙的鸣唱上,仿佛我在与它们合作表演一种简单的舞蹈,我是舞者,而它们提供音乐与舞台。

它们素朴、沉静的歌声能让人忘记身外的一切,我无法从舞台上下来,更无法停止我笨拙的舞蹈,那如黄金、如青铜、如玉石、如钢铁一般的歌声啊!

到五月的中旬,我就可以沿着池塘的岸跳跃了,我对近岸的蛙鸣都已熟悉,它们何时开始鸣唱,何时沉入水中休息,我都已清楚。

不时会有空出的舞台,我知道那是它们找到了它们那惟一的、永久的倾听者,它们已沉入水中,它们的歌唱将只送给那惟一的倾听者,旁的人、旁的青蛙再也不会听到,但总会有新的、孤独的青蛙出现在那空出的舞台上,它们的歌声还有些生涩,当我跃上去的时候,能感觉到那歌声略嫌粗糙的表面。

而池塘的中心对我而言仍是无法到达之处,那里的青蛙太少,那里的舞台与舞台之间的空疏太大。

但我却梦想着到那里去,每当黎明,当几乎所有的青蛙都沉寂下去、沉寂下去……夜空下只余蟋蟀的清唱的时候,会有异常洪亮的蛙鸣从池塘的中心隆起,简直如同来自地狱的钟声。

但我一直不敢过去,就算我知道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跃到那声音上,我仍是不敢过去,那洪亮的蛙鸣慢慢地隆起、扩张,直到整个的池塘都被它吞没,然后倏乎而逝,而另一声洪亮的蛙鸣又已从池塘的中心升起。

我从不对人说这件事,夜深人静时,我独自在池塘上跳跃,在蛙鸣最繁密时候,我甚至可以在池塘上平躺着不动,任由它们的歌声把我托起。

五月的下旬,可以在浅水里看到黑色的蝌蚪,你分不清它们到底是青蛙还是癞蛤蟆。

夏天终于过去,青蛙们都安静了。冬天的时候池塘照例是干涸的,露出龟裂的塘泥,我有时会在草地里挖出冬眠的青蛙,它们跳不起来了。

学校里的事情也越来越忙碌,我当了班主任,又教了毕业班,再也没有心情和时间晚上到池塘边去了。

而潘瑞辉也久久不来,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一个与他同村的人,那人说潘瑞辉娶了个哑巴女人做老婆,不种菜了,而是到小煤窑里去挖煤,说挖煤挣的钱多,我也就渐渐地把潘瑞辉淡忘了。

又是好几年过去,我做了教研室主任,职称也升了一级,一切都还算满意,就是学校里的一些事情很让我憋气,比如对学生的半军事化管理,比如繁重的课业,比如教师之间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争得头破血流,甚至还有学校里一直以来都没有一个图书馆这样的事情,都让我无可奈何,但这些都不说了,最头疼的是几乎每年都有一次的校服费的收取,这项任务是由每班的班主任完成的,校服是县教育局找服装厂统一制作的,每件收学生三十三元,教育局返还学校每件四元,学校又返还给负责收取校服费的班主任每件三元,学校自己截留一元。

我们都知道这种事情是教育局拿了大头,但这是上头的事,我们也管不到,最重要的是班主任,要知道当时教师工资一个月才三、四百元,多的也就五、六百元,一个班往少里算,也有五十人,一个人三元,就是一百五十元,差不多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了,所以对很多老师来说这是一件美差,争都争不来的,至于校服用料和作工都很差,往往穿上不到半年就脱线开裂这些事情,倒没有人在乎了。

就是这样的事情让我这个做班主任的每年都要头疼一次,我是单身汉,不想多收学生那三元,但学校里许多老师还指着这每年一次的一、两百元给家里添些荤菜,我怎么能把这样的事情捅出来,还有,班里有些学生委实是穷到连这每年的三十几元都拿不出来,我已经为几个学生垫了两、三年了,也不想问他们要这钱,就算是把我多收的那几百元钱再返还给学生罢了,但即便如此,每次收这些钱的时候,都仍然很让我为难。

但终究也一年年过来了,大概是跟潘瑞辉不再有联系有七、八年的样子了,那年我带的是一个二年级班,班里有一个叫潘明的学生,个子特别小,头发枯黄,身材干瘦,明显是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,在班里别说男同学,就是女同学都欺负他,从一年级开始他就交不上校服费,我一直帮他垫着,二年级读到一半的时候,他突然不来了,我问他邻村的人,说是他家里没钱了,不让他再读了,我就计划着找个星期天去他家里看看。

山路非常的难走,我骑自行车骑了十多公里,又推着走了几公里,才到他们村里,就是山沟沟里零散的几亩地,十几家人种着。

村里听说我是老师,是来找潘明的,就有一个老农先带我到他家里去,又有另一个人到田里去叫潘明的母亲。

潘明的父亲是早就去世了,这个我知道,带潘明来学校报名读书的是他的母亲,似乎是叫潘什么葵,不过我现在对她也没什么印象了。

潘明的家是一栋土房子,里面没有隔开,床、小板凳、小饭桌、随便用石头堆起的炉灶,墙壁被柴火熏得黑黑的,农具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里,因为屋里很暗,我自己拎个一张小板凳出去坐在门边上,那个老农恭恭敬敬地,又递烟又鞠躬,弄得我很不好意思,他年纪可比我大多了,像我这样一个小学教师,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。

等了一会儿,一个女人,卷着裤脚,满腿泥,急匆匆地跑过来了,后面畏畏缩缩跟着一个黑黑的孩子,正是潘明,大约他觉得竟然把老师搞到家里来了,肯定是自己犯了极大的错,怕得不得了。

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潘明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哑巴,我那时还并没有在意,只是跟她说可以先让潘明去读书,费用我会想办法让学校减免一些。

她「啊啊」地道着谢,又「啪啪」地打孩子,似乎读不起书完全就是孩子的错一般。

我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是再三叮嘱着一定要让潘明回到学校去,如果不见到他,我下个星期还会来。

女人手忙脚乱地要把我让进屋里,但屋里连口喝的水都没有,我也不愿麻烦她,就拍拍潘明的头,随着那个给我带路的老农一起向村口走去。

老农还是哈着腰,抽着自己卷的土烟(他不舍得抽他递给我的卷烟,虽然只是我们那里最便宜的「青竹」烟)在前面引路,我看一路闷着也不好,就开口问他:「潘明的父亲,去世多久了?」

老农想了想,说:「七、八年了,小煤窑里压死的,身子只剩一块皮,村里没有人提这个事。」

我脑里「嗡」了一下,问:「他是不是叫潘瑞辉?」

老农停了停,点点头,说:「老师认识他啊!他读到高中,很聪明的一个人,死了可惜。」

我没有再出声。

星期二的时候潘明来了,驮着一个小布袋,里面几斤碎米。

下午下了课之后我让他到我宿舍来,说要请他吃饭,让他等着,他局促不安的,连话都说不出来,我也不管他,米下了锅,就自己骑上自行车到街上买了肉菜,回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卖部门口摆了许多花花绿绿的风车,就买了一个,虽然觉得潘明不见得喜欢,但也不知道该送他什么好。

两个人闷着头吃饭,他吃得特别多,我也不管他,能吃得多就好,吃完了他自己收拾了碗筷到水龙头那边去刷碗,我改作业,他刷完了碗,说要走,我说别走了,在我这里看会儿电视吧,就「啪」地把电视拧开,虽然只是一台十二寸的小黑白,但他看得津津有味。

一直看到十点多,学生宿舍早熄灯了,我才想起他现在回不去了,索性让他洗了澡,睡我床上好了,我自己打地铺睡,反正是夏天,也无所谓。

不知怎么回事醒得很早,天还没有亮,窗外传来疏疏落落的蛙鸣。

床上的潘明竟然也醒了,正拿着风车,对着窗户,让它转着。

我说:「你怎么不睡?」

他没吭声。

我又说:「跟我到池塘边走走吧。」

他就乖乖地下来,穿上衣服鞋子,风车还是紧紧地抓在手里。我也穿上衣服鞋子,打开门,自己先走出去。

没有雾,走到池塘边时,露水已经把裤脚打湿了。

池塘暗沉沉的。我跟潘明说:「你爸爸以前会在青蛙的叫声上跳来跳去的,你会吗?」

潘明抬头看我,脸上又惊又喜:「你认识我爸呀!他长得什么样?」

我笑笑:「跟你很像。」

他撇了撇嘴:「我太丑了!」

我拍了一下他的头。

他说:「我也会在青蛙的叫声上跳,我跳给老师看!」

说完他也不等我答应,就向池塘里跃去。

天已微亮,蛙鸣很稀疏了,他跳得曲曲折折。

手里还抓着风车,一边跳一边「咯咯」地笑着,渐渐地向对岸去了。

我从池塘边绕过去,孩子已经坐在池塘边一块石头上,裤子是湿的,看到我就「嘿嘿」地笑。

我和他一起坐在石头上,风车呼呼地转着,太阳已经升起,红红的阳光鱼群一样地游过来,暖暖地扑在孩子那黝黑的脸上。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ideyishus.com/lkgx/6504.html
------分隔线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